當東方遇到西方 華人教育呈現何種景觀—訪台灣政治大學教授周祝瑛20161027

中國教育報記者 楊桂青

(周祝瑛系台灣政治大學教育系教授、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校區博士,前政治大學教師會理事長、「教改論壇」執行秘書、「台灣競爭力論壇」教育組召集人)

華人重視教育的特質,使得中國教育不斷配合社會變遷,一方面延續傳統,使人倫關係深植人格中;另一方面涵化其他文化的精髓,促進中華文化不斷精進與進步。現在大家慢慢體會到,其實並不是外國的月亮圓,只是因為受不同環境的影響而已。教育更是如此。

「虎媽」「狼爸」「貓爸」……華人教育有多少種可能性?在世界各地,華人教育遇到了哪些問題,發生了哪些改變?散在各地、多姿多彩的華人教育,對我們當前的教育改革有什麼啟示?台灣政治大學教授周祝瑛近期所開展的全球華人教育模式研究,給我們帶來不少啟發。

探究華人教育的多種可能性

記者:針對中國學生學業壓力重、應試壓力大等現象,不少學者建議,在進行教育改革時,要增加個別化教育、減少考試壓力等。您認為這樣的做法是否有效?

周祝瑛:我看到,一面是學生升學考試的壓力,一面是政府希望減少學生升學考試的壓力,這兩方面在「拔河」。

減少學生的升學考試壓力也是台灣教育改革20多年來一直在努力做的事。因為幾乎所有的學生問題,比如對學習感到睏倦,學習負擔過重等,都與此有關。大家認為,只要把升學考試變簡單,甚至是增加學校數量以後,學生就可以減負。只要減負,只要有快樂學習,只要引進一些更靈活的教學,教育問題就會迎刃而解。按照這樣的想法,台灣進行了教育改革,比如,高考由過去的筆試變成了多元入學,擴充了大學數量。比方說,儘管今年的大學入學考試總共有兩次,兩次平均錄取率超過83%,可是,考試壓力與教育問題依然沒有解決。

記者:這與您研究全球華人教育模式有關係嗎?

周祝瑛:我們恰恰是因此而開始研究並出版了《全球時代中的華人教育模式》(Chinese Education Models in a Global Age)的,我有這樣幾方面的考慮:

第一,近幾年中國經濟與政治實力的崛起,加上華裔學生學業成就出色,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關注教育與中國日漸興起的關聯。我想看看中國大陸和港澳台地區以及世界各地的華人教育是怎麼樣的,有沒有特別的模式?

第二,當華人到了其他地方成為「少數民族」,必須調整教育方式以符合當地社會需求、與當地社會融合的時候,華人教育模式會做什麼樣的改變?

第三,我1993年10月份第一次來北京,到現在23年了。我看到中國大陸經濟社會各方面發生了很大變化,當然也有一些方面沒有多大改變。在變與不變當中,教育到底扮演了什麼角色,家長、學校、教學、課程甚至教育目標等做了哪些調整?

第四,在不同的國家、不同的社會,華人教育是否還秉持著「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概念?還是發展出了不同的價值體系,甚至融合當地優點創造出新的樣態?

記者:這項研究大概涉及哪些內容?

周祝瑛:當時我向全世界的有關學者發邀請函,後來真正來參與的有27位學者,涉及9個國家和地區的華人教育,包括紐西蘭、澳大利亞、美國、加拿大、馬來西亞等。我們從18世紀談到當代,探討高教發展、網絡學習、華人國際學生評估項目(PISA)成績、雙語教學、數學和大學排行等問題。

華人教育是很有韌性的

記者:當東方遇見西方,華人教育發生了什麼狀況,有哪些特徵?

周祝瑛:華人教育是很有韌性的,總是能夠想盡辦法去適應不同的環境。

華人教育的第一個特色是,家長引導孩子從比較務實的角度去學習、發展,包括前途、就業、人生等的方方面面。所以從這個角度來看,華人父母與孩子之間比較容易起衝突。

華人家長傾向於認為通過好的教育,可以取得「better skills,better jobs, better lives」,就是說,更好的技能就有更好的工作,更好的工作就有更好的生活。這個概念不一定是對的。好的工作真的會有好的生活嗎?不盡然啊。如果大家都從事高科技工作,那請問家裡的馬桶壞了誰來修,垃圾誰來清理?

第二個特色是,華人教育一直處於不斷調整的過程中,隨著時代、地域的變化而調整自己。比如,中國大陸的教育自18世紀以來,受過德國、法國、日本、美國、蘇聯等國教育的影響,海外華人教育則一直要適應當地的教育理念、課程。

第三個特色是,華人教育經過不同的社會情境脈絡,延伸出不同的社會需求,具有豐富多樣的樣態。比如,多倫多的華人教育可能跟紐西蘭的華人教育不一樣,就像中國上海的學校不同於寧夏的學校一樣。再比如,馬來西亞的獨立中學是有特色的制度,在「排華」的情況之下,馬來西亞的華人更團結。菲律賓對華人表面上採取比較「無為而治」的態度,反而使華人失去了「戒心」,與當地文化融合,弱化了中文教育。華人的一個特點就是,在遇到艱苦環境的時候,容易心生警惕,團結起來。如果在一個比較鬆散的環境之下,反而沒有那種警覺性,沒有去強調中文教育。

紐西蘭華人對傳統文化的保存採取實用主義態度,因為懂中文將來就業前景較好,所以家長會迫使孩子去學習。

華人教育促進中華文化不斷精進

記者:華人教育有哪些優點?

周祝瑛:華人特別重視教育,尤其是以華人為主的國家或地區,特別重視教育。從某種程度上說,不管在哪個社會裡,教育始終是每個人「出頭」、超越的憑藉,是成功的象徵。在海外的華人地區,尤其是當一個人剛移民到海外的時候,只有靠教育來突破圍城,與主流文化對話,顯示自己在新環境裡也能夠出人頭地。進入當地的大學,就意味著更廣的人脈、更多的校友關係和更多的發展機會。

華人重視教育的特質,使得中國教育不斷配合社會變遷,一方面延續傳統,使人倫關係深植人格中;另一方面涵化其他文化的精髓,促進中華文化不斷精進與進步。

記者:外國人對華人重視教育的特點有何評價?

周祝瑛:我想舉這樣的例子來說明這個問題。美國密西根大學的斯蒂文森(Harold W. Stevenson)和加州大學的斯丁格勒(James W. Stigler)20世紀八九十年代研究了美國、日本等地的教育,寫成《學習的鴻溝》一書。他們說,華人地區的家庭,一般會有一個小小的書房,即使沒有書房,也會想辦法擠出一張書桌,再放一個書架。孩子們放學後寫功課、念書,是理所當然要做的事情。而這種在家裡從小培養出來的讀書氛圍,在很多文化與社會中是沒有的。

這與儒家傳統認為讀書越「高」,就可以成為士大夫階級,就可以精忠報國、建功立業等思維有關。不管是否知識分子,華人普遍有這樣的情結,好像這是與生俱來的、融在血液里的一個信念。

在這一點上,全世界可以與我們相匹配的大概只有猶太人。猶太人為了子女的教育,可以犧牲假期,節衣縮食。我們則是「再窮也不能窮教育,再餓也不能餓孩子」。

記者:在與其他文化的激盪中,華人教育模式有沒有體現出一些缺點來?

周祝瑛:華人教育的缺點是過猶不及。因為孩子的生活幾乎全部圍繞著學習轉,而且學習就是學那些考試科目。這樣一來,他的生活經驗、各種技能就會相對不足,對外面世界的關心與其他文化中的學生相比,就明顯有差距。

在西方比較先進的國家,孩子的成長過程是比較均衡的。他們認為,學習只是生活的一部分,所以學生下午三點放學之後,去打工、游泳運動,做別的事情。而在海外華人地區,下午三點以後還要讓孩子上很多補習課,幾乎將孩子所有的時間都塞滿,父母才能確保孩子不會輸在起跑點。

也正因如此,我們的學校教育強調競爭。因為高度的競爭,就會導致一些孩子學習與生活上的疏離,差生會自慚形穢、缺乏自信心,一些孩子的多元智慧被遮蔽。太過片面化地追求升學價值觀,會影響孩子身心的均衡發展。拿最近的例子來說,華人中近視眼特別多,「低頭控」、手機族現象特別嚴重,可能與上述現象有關。

記者:華人中為什麼會出現比較嚴重的「低頭控」、手機族現象?

周祝瑛:可能是因為,一是我們的網絡特別發達,二來上網可以說是一種逃避,三是我們在教育過程中,很少教孩子怎麼生活,包括怎麼休閒,比如要有良好的運動習慣、嗜好與藝術賞析能力等。我們甚至教出了很多缺乏自信、不了解自己、不懂得玩的小孩與成年人。

記者:這會帶來什麼遺憾?

周祝瑛:在這樣的環境中很少能出現很好的工匠,甚至一流的音樂家、一流的發明家。

與此相關聯的一個現象是,華人圈對職業教育的認同程度和重視程度比較弱。拿高中生來說,最近的一項國際研究指出,芬蘭高中生的技能是世界上最強的。我在日本教書的時候,發現芬蘭大學生和日本大學生很不一樣。我每出一個作業題目,日本學生就是「唉……」很不情願,而芬蘭學生就說「好啊,好啊!」很有興趣,覺得很有挑戰性。芬蘭學生通常下午兩、三點就放學,日本學生則和我們的學生一樣,讀書到很晚。

很早我們就把小孩子在知識上餵得太飽了,沒有留給他自我探索的空間。

記者:在海外華人教育裡面,文化認同會不會受到一些挑戰?

周祝瑛:一個人移民到國外,有很多原因,比如希望尋求不一樣的生活,希望孩子避開升學考試的壓力,等等。可是另外一方面他又希望,自己的兒女能夠保存他曾經擁有過的文化傳統,比如尊師重道、懂中文並掌握雙語甚至三語,能夠更好地發展等。所以,海外華人家長心裡充滿了矛盾。

成功的教育改革不是一套一套搬來的

記者:您對中國教育「走出去」有什麼建議?

周祝瑛:我覺得「南橘北枳」,很多東西是沒有辦法生搬硬套的,尤其是學校教育。教育必須跟當地的社會文化、社會期待、社會情境、社會需求和自然環境等結合在一起。

斯蒂文森和斯丁格勒看到我們的教師訓練得這麼好,學生這樣有禮貌,整個社會這麼重視教育,父母的期待、孩子的努力、不要放鬆等價值觀,讓他們覺得亞洲教育很值得借鑑。可是很多美國家長並不感到羨慕。對於孩子的成長來說,教育不是一切,更重要的是生活,所以杜威才會說「教育即生活」。教育要讓孩子學會怎麼在這個世界上生存,怎麼快樂、怎麼悲傷、怎麼與人相處,遇到問題時知道怎麼解決。

記者:最好的華人教育模式應該是什麼樣子的?

周祝瑛:我覺得沒有最好的,應該說最適合當地需求的,也是最自在的。所以我們也不要去硬搬、移植什麼制度過來。

因此,教育一定要跟當地的土壤結合在一起。搬過來也是可以的,但要考慮本地實情,不斷去調整、修正、優化,這樣才能長久。比較成功的改革,應該不是一套一套搬過來,這樣沒辦法長久。我寫過《誰捉弄了台灣教改?》等一系列書,就是探討過去20多年台灣的教改,如何走過很多模仿國外製度的冤枉路,以資鏡鑒。

現在大家慢慢體會到,其實並不是外國的月亮圓,只是因為受不同環境的影響而已。教育更是如此。

從全球華人教育模式的研究中可以歸納出,所有華人的教育系統,確實存在一定程度上的關聯性,但也從中發現許多共同的優點與缺陷,建議未來可以通過更多華人教育模式的個案與比較,提供更深入具體的研究結果,對世界其他地區做出更多的教育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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